邢荣:“怎么读”与“如何赏”:谈谈近年高考语文的文学类文本阅读
原文刊载于《中国考试》2023年第11期第37—44页。
作 者
邢荣,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摘 要:纵观近年高考语文全国卷文学类文本阅读,可以发现其中的重要变化,即在所谓反套路背后,命题指向对文学作品基本阅读方法的关注,如不同类型文学作品有不同的读法,不同经典作家有各自不同的阅读基本法。近一两年来,在怎么读的基础上,又出现了如何赏的新动向,命题指向对文学作品主动鉴赏的引导。对这些情况加以细致分析,不仅可以帮助广大师生备考,还可以引导他们更好地把握新课标关于文学阅读与写作、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研习、外国作家作品研习、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专题研讨等任务群的设置,以及如何在教学中落实相关要求,对当下中学语文教学尤其是文学教育教学有重要的启示。同时,研究近年来高考文学类文本阅读试题也可以发现,考试与课标、教材之间的密切联动,使三者构成了中学语文教学丰富的动态资源,高中教学应注意对这些资源整合利用,提升学生的文学阅读及审美素养。
关键词:高考语文;文学类文本阅读;文学鉴赏;文学教育
2017年高考语文课标卷的一大改动,就是将文学类文本阅读作为必考试题加以考查,从而结束了沿用10年的传记类文本阅读与文学类文本阅读二选一的考查方式。这一改变,最直接的原因来自高中语文新课标的施行,必修课程明确规定了文学阅读与写作任务群,而选择性必修课程中的中国革命传统作品研习、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研习和外国作家作品研习3个任务群,文本载体也多呈现为文学类文本。这些势必要体现在高考中。当然,其背后的理路,还在于对文学教育在中学语文中价值意义的理解,以及文学阅读能力能否合于大规模纸笔测试的认知。这些问题,目前仍然未能达成普遍性共识,但测试实践中的“二选一”,的确存在较大偏差。一方面,偏于审美体验的文学性文本和偏于实用认知的传记类文本,其试题命制无法在难度上适配,致使选择文学文本试题的考生极少,通常不足10%,甚至低至5%;另一方面,高考的指挥棒效应,又将这一应考博弈传导至中学语文教学,引发连锁反应,使得中学文学教学直接被忽略不计。2017年版《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有很大调整,突出表现为语文学科核心素养的提出。其中,“审美鉴赏与创造”成为语文学科的核心素养之一,也就说明在语文学习中,文学类文本的阅读能力是一种重要阅读能力,也是一种普遍应具能力,是其他类型文本阅读能力所不能替代的。2017年及其后的课标卷中,文学阅读不仅由选考变必考,试题分值也有所上调。在所谓老高考卷(即全国甲卷、乙卷)中,文学阅读一般设3道题(1道客观选择题,2道主观问答题),分值为15分;而在新课标高考卷(即全国Ⅰ卷、Ⅱ卷等)中,又增加1道客观题,分值相应增至16~18分。高考语文的这种改革,使文学阅读的重要性得以显现,相关教学得到加强,课标的落实也就有了保证。此外,近几年,随着使用全国卷省份的增加,全国卷的文学类阅读试题更加为广大师生瞩目,每年高考结束,无论是文本还是试题,都会成为话题,出现一些热评。本文希望通过纵观近几年高考文学阅读题,谈谈关于文学阅读方法的思考,兼及中学的文学教育问题。
1 文学作品“怎么读”
实事求是地讲,文学教育本身是个难题。所谓“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诗无达诂”,强调的都是文学解读的个人化和多元化。而教育,往往要着眼共识与标准。因此,文学教育中务实比务虚更易于把握,也就是说,一些便于被规范化表述的知识点更易于落实。例如,小说教学会落实在“三要素”上,散文教学会落实到“记事/抒情/写人”“形散而神不散”上。这些知识点的学习是实用的,可以借助它们更好地阅读和理解文学作品。但如果本末倒置,将阅读学习变为知识点记诵,使这些知识点只是被用来机械应对做题,那就不仅无益于阅读,还大大地败坏了学生的阅读口味,破坏了文学阅读。试看,那么多“答题宝典”“押题秘笈”“实战套路”,不都令人望之生厌?
近年高考语文的文学阅读试题,恰恰出现反套路倾向,文本选材多元化、试题命制随文而设、题干导语因题而异,更加凸显套路答题的失效。比如,2018年高考语文全国Ⅲ卷文学类文本使用的试题材料节选自刘慈欣科幻小说《微纪元》,最后一道主观题(通常两道主观题中,最后一道分值更高,被视作“大题”)为“结合本文,谈谈科幻小说中‘科学’与‘幻想’的关系”。考后就有考生哀叹:尽管自己读过并喜欢刘慈欣小说,却仍然不会答题,因为没有现成套路可用。当考生被套路洗脑后,面对一道文学阅读试题,不是凭借自己的阅读感受和文学储备作答,反倒只会乞灵于套路,岂非咄咄怪事。所以,高考文学试题的反套路,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倒逼中学语文放弃以刷题代教学,重拾文学教学、研究文学教学,这是令人额手称庆的好事。但新问题也随之产生:如果背诵套路不再有效,文学阅读备考乃至教学又该如何开展?既然高考试题是随文设题,备考时刷到所考之文的概率又微乎其微,那么是不是只能躺平了?
针对这一问题,不妨从近年的文学阅读题中寻找指示性路径。仔细研读这些试题,会发现高考文学阅读类试题在切断套路的同时,也给出了更具普遍性的文学阅读方法,命题指向从怎么做题转变为怎么读一篇文学作品,怎么读成为重要的考查方向。
1.1 “怎么读”之一:不同的文学不同的读法
文学阅读没有“套路”,并不是说文学阅读没有方法可言。实际上,不同的文学,有不同的读法。从文学的基本类型出发,来理解它们的读法,就是最基本的阅读方法,而且也是可以测评的阅读能力。
还是要从2018年的试题——《微纪元》的主观题说起。该题要求回答“科学”与“幻想”的关系,其实并不属于常规情况下紧扣文本的设问,因为这样的设问对于任何科幻文学来说大体上都是成立的。大约正是因此,当年师生们津津乐道的是试题材料,是科幻文学进高考,试题本身并未引起太大反响。
1年后,2019年的文学阅读类试题才使相关问题比较明晰地浮现出来。全国Ⅰ卷的文学类文本节选自鲁迅小说《理水》,“大题”是这样的:“《理水》是鲁迅小说集《故事新编》中的一篇,请从‘故事’与‘新编’的角度简析本文的基本特征。”从这道题再回看《微纪元》要求谈“科学”与“幻想”的关系,就可以根据两道题的相似性看到试题的清晰指向:对于特定类型(这里的“类型”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文学类型,而是一个较为宽泛的说法,如“科幻文学”“历史小说”“市井小说”等)的文学作品,应该怎么读?
《微纪元》属于科幻小说,基本的阅读方法,是从“科幻属性”入手,紧紧抓住“科学”与“幻想”在文学中的相互激荡,领会其间焕发出的文学力量。这不是大而无当,恰是阅读这篇小说最切要的出发点。有了这种阅读方法意识,不仅能更快地理解文本内容,也会更精准地回答阅读问题。例如,选择题的4个选项均紧扣科幻小说这一属性,从“科学”与“幻想”两个层面来设计的,尤其是选项C,“先行者着陆后,看到天空是‘黎明或黄昏时的深蓝色’,孤独的感觉是像被雪崩所埋,这都是以身心感受来写先行者对过去地球的深刻眷念”。针对文本中先行者返回地球的文段,分析先行者作为宇航员对地球的科学观察、想象宇宙中最后一个人类无比巨大的绝望,以他重新回味两万年之前在地球上的身体感觉来描写他的孤独,将“科学”与“幻想”汇集在人物的复杂感受上,就是这篇科幻小说最打动人的地方。
而《理水》是鲁迅“故事新编”式的历史小说,主观题中所抓住的“故事”“新编”及其关联,正是《故事新编》的基础读法,甚至可以推而广之,是许多现代历史小说的读法。对于一篇现代历史小说作品,基础性的阅读思路可以整理为:写什么(故事)?——怎么写(新编)?——为何这样写?参考答案要点为:
①大禹治水的“故事”本身于史有据,作品查考典籍博采文献,富有历史韵味;②“新编”表现为新的历史讲述方式,如细节虚构、现代语词掺入、杂文笔法使用,作品充满想象力及创造性;③对“故事”进行“新编”,着眼于对历史与现实均作出观照,作品具有深刻的思想性。
这3点,大致是与上述思路相对应的。有了阅读思路,考生阅读《理水》,就不是仅仅停留在对大禹这一人物形象的理解上,而是还可以深入大禹这一文学人物得以生成的文学观念(包括作者思想观念与写作手段)内部,进而理解这篇小说的基本特征。收获一种文学阅读方法,再遇到相关或类似的文学作品,就可以有一个基本的阅读路径。比如,考生熟悉的鲁迅散文集《朝花夕拾》,其中作品是否也可以从“朝花”与“夕拾”两个层面来解读?再比如,2022年全国Ⅰ卷考生看到文学类文本《江上》(节选自冯至历史小说《伍子胥》)时,是否就可以发挥迁移能力,调用关于“故事新编”的阅读方法,来思考冯至为何、如何将那个“渔夫拒剑”的老故事新编为一个新版本?
2020年高考语文全国Ⅰ卷文学类文本选用海明威的现代主义小说《越野滑雪》,“大题”是:“海明威的‘冰山’理论将文学作品同冰山类比,他说:‘冰山在海面移动很庄严宏伟,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本小说正是只描写了这露出水面的八分之一。请据此简要说明本小说的情节安排及其效果。”参考答案为:
①小说的情节是两人的越野滑雪及在小客栈的逗留,这只是小说“露出水面的八分之一”;②通过小说已有的情节安排,可以推测出其背后隐藏着更为丰富的内容,尤其是两人在滑雪之外的生活;③这种情节安排使小说大量留白,引人遐思。
考后该题引起一些讨论。有评论者认为文本过于艰涩,尤其是经过删节后,造成信息缺失而更难理解;也有批评者认为,以冰山理论设题过于理论化、专业化,难度太大;还有评论者认为参考答案太过表面,并不能起到对文本本身的考查作用。笔者认为,包括海明威在内的许多现代主义作家,其作品已经被经典化,成为文学知识体系的组成部分,进入了不同版本的中学语文教材,也进入了高中生的阅读视野,是可以进入高考的。但考虑到考试时间极为有限,命题者的确应在作品难度上加以更细致的考量。至于试题的设计,应该说还是比较精当。这个精当,不能从做题的角度来理解,否则自然可以苛责答案流于表面——事实上,高考试题的参考答案也不宜太深入,更不可能完全学术化,因为参考答案的作用,首先是为阅卷提供辅助,所谓参考答案也仅是答案参考;其次是为教学提供参考方向,要将具体试题放到高考文学类文本阅读的微系统里来理解。这个“微系统”,就是由连续几年的试题共同构成的“怎么读”方法系。《越野滑雪》这道试题,同《微纪元》《理水》一样,仍然是从“怎么读”入手,指示的是现代主义小说的一种较为典型的阅读方法,即借由一种理论或观念来触及现代主义作品的深层内涵。《越野滑雪》的故事情节的确有些令人费解,即便不删节也不易懂,因为这种类型的小说,并不追求情节的完整、性格的鲜明、主题的显豁,甚至相反,就是要打破既有小说的规定性,强调水面之下不动声色的那八分之七可能才是要害。“怎么读”,指点的是这类小说的阅读路径,而不是怎么索隐、怎么把那八分之七都找出来,以及水上的八分之一与水下的八分之七怎么一一对应的,怎么把小说中尼克与乔治的关系弄个一清二楚,那更像是推理小说的读法了。
纵观《微纪元》《理水》《越野滑雪》《江上》等文学类文本阅读题,可以理出较为清晰的“怎么读”方法系,即不同的文学作品有不同的读法,应有所辨析。在考试中,这些读法可能有些大而化之,但应该意识到这是基础性的读法,尤其对中学的文学教育而言,是不能忽视的。
1.2 “怎么读”之二:经典作家自有其阅读基本法
近年的高考语文文学类文本阅读材料,经常选自现代经典作家,如鲁迅、老舍、废名、冯至、沈从文等。这样的作品是“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研习”任务群的聚焦对象,“更可以体现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整体格局与水准”[1],也适于培养学生的审美鉴赏与创造能力。那么,对于经典作家“怎么读”?这是个较为复杂的学术问题,专门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的专家会不断推陈出新,源源不断进行新的探索。不过,对于高中生而言,他们要接受的还是立足基础性文学理解的文学教育,而非前沿性文学研究。中学文学教育首要的就是教会学生把握经典作家的核心气质,立足这个核心再论其他。阅读一位经典作家的作品,大致会有一个阅读基本法,这个基本法因人而异、不一而足,基于作家最为独特的个性特点,也即他/她的核心气质而定。这些方面,既是可教的,也是可测试的。高考中选用经典作家作品作为试题,正应由此着眼,不偏不怪,不剑走偏锋,但也不能抹杀作家的核心气质,以一种套路覆盖所有作家。
如前文述及的鲁迅《理水》(节选)试题考查“故事”与“新编”,关注的是鲁迅小说“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2],这就是鲁迅作品的核心特点。中学语文中鲁迅作品篇目不少,举凡小说如《阿Q正传》《故乡》《祝福》《药》《孔乙己》,乃至散文、杂文等,其实都可以从其“表现的深切”与“格式的特别”入手来读。其中“表现的深切”偏于思想内容方面,在教学中有更多的落实,即对鲁迅作品思想意义、主题等的强调。比较而言,“格式的特别”更有难度,在教学中多被分解成具体而微的手法或技巧。如鲁迅小说中的白描,《孔乙己》中作为酒店小伙计的“我”这一视角设计,《阿Q正传》叙述语言的史传戏仿等,都可以归为“独特的手法”。那么手法怎么成为格式?这“格式的特别”同“表现的深切”又如何关联?从“故事”与“新编”入手,可以做一些有益的教学探讨,所以这样的高考题是可以介入到教学实践的试题,也就是文学教育的有效路径。
关于老舍作品阅读,有2018年全国卷,围绕老舍《有声电影》所设两道主观题:一道指向“市民心态”,一道指向语言的“幽默”。这两个点正是老舍小说的核心要点[3]。这样的命题也就将阅读指向了老舍阅读基本法。
关于冯至作品阅读,有2022年全国Ⅰ卷,节选自小说《伍子胥》中的《江上》。冯至对于高中生而言,虽不像鲁迅、老舍那么熟悉,但高中语文教材也选入了冯至的散文《一个消逝了的山村》,并给出学习提示:“阅读时要随着作品的描写发挥联想,读出景物描写中蕴含的哲思之美,理解文中对人生、自然、历史的思考。”[4]这里,指出了把握冯至作品的关键在于诗与思。《江上》虽然是小说作品,但同《一个消逝了的山村》写于同一时期,有相近的文学思考和旨趣,第一道主观题就是抓住诗与思激荡生成这一点来考查的。如果高中教学落实了教材中的相关内容,学生对冯至的阅读就会有基于其核心气质的把握,在考试中遇到与《一个消逝了的山村》有较高贴合度的《江上》时,也就能够从容应对。
关于沈从文作品阅读,有2023年的高考新课标Ⅱ卷,选自《社戏》,是其长篇小说《长河》中最后一节的前半部分。考生都读过沈从文的《边城》,但仍然会面临较大挑战,因为《长河》与《边城》是有差异的。虽然都是写乡村社会的节庆,但《边城》中甜美纯真的气息、田园牧歌般的情调,在《社戏》中已大为减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若有若无、令人不安的隐忧。如果考生对沈从文作品的阅读和理解只是“世外桃源”“田园牧歌”的刻板印象,那么上述差异可能会使这部分考生无所适从。这里出问题的不是考生,而是高中文学教育教学。实际上,教材中已经提示,阅读沈从文的《边城》,应该“思考他为什么会写这样一个‘世外桃源’式的乡村社会,表达了怎样的社会理想”[4]40。这一提示指向沈从文湘西作品的阅读基本法,即“世外桃源”是沈从文作品的一个表象,并非其文学终极目的,他要借助“世外桃源”来讨论背后的问题,那就是湘西历史与现实的“常与变”,进而表达其社会理想。离开了这一核心观念,就无法理解优美的《边城》为何有着挥之不去的悲凉感,也就无法理解沈从文为何总将“美丽”与“哀愁”并列甚至等同。按照沈从文自己的说法,他在写作《边城》的时候,就已经准备还要写与《边城》“对照”的作品[5],后来的《长河》即为最重要的一部对照之作。这部小说“用辰河流域一个小小的水码头作背景,就我所熟悉的人事作题材,来写写这个地方一些平凡人物生活上的‘常’与‘变’,以及在两相乘除中所有的哀乐”[5]6。2023年《社戏》试题,选择题中有一个选项这样表述:“本文开头写戏班子如约而至,接下来又写到‘省里向上调兵开拔的事’,令人感觉到一种寻常岁月隐约生变的气氛。”这个选项具有提示性,直接将“常与变”推到阅读前端,帮助考生从“寻常岁月隐约生变”的层面上把握文本。最后的“大题”则是这样的:“文中记述社戏的筹备及演出过程,多处使用‘依照往年成例’‘照习惯’‘照例’等,含有哪些意味?请结合全文谈谈你的理解。”如果理解沈从文阅读中的“常与变”问题,就能够从“照例”这类字眼中意识到这是关于“常”的问题,而“多处使用”这一不那么寻常的做法,意味着强调和焦虑,意味着对“常”之外的“变”的敏感。参考答案果然是在“常与变”层面上给出的[6]:
①社戏作为当地民俗活动、民间仪式,传承已久,各个步骤都有例可循;②社戏各步骤循例展开,代表着一种秩序井然、安稳平和的生活常态;③多次强调“照例”,也暗示“例外”或将出现。
以上所谈“怎么读”问题,当然并不是近年高考文学阅读的全部面貌。从2022年开始,高考语文文学类阅读又出现关于鉴赏的要求。故笔者不揣浅陋,接着谈谈关于“如何赏”的问题。
2 文学作品“如何赏”
语文学科的核心素养包括审美鉴赏与创造,这一素养的落实与文学类文本阅读最为相关。高考中的文学类文本阅读也不例外,必然涉及赏析问题。上文述及“如何赏”是一个新动向,并不是说文学赏析的考查刚刚出现。事实上,高考文学阅读试题历来关注鉴赏,连续多年的选择题都涉及艺术特色的鉴赏与分析。但以客观题形式考查的鉴赏,让考生从几个既有赏析中挑选出一个正确或错误的选项,并不是考生自己的鉴赏,只能说是一种被动鉴赏。文学赏析应该是建立在阅读基础上的主动审美行为。如何将被动鉴赏转为主动鉴赏?在高考中能否体现、测试文学“如何赏”?2022年新高考Ⅰ卷的《江上》试题给出了一个良好的示例。
《江上》叙写伍子胥的逃亡经历。在江边,他遇到渔夫主动渡他过江,上岸后,伍子胥欲将自己的宝剑馈赠给渔夫,渔夫拒绝后离开。情节不复杂,但敷衍出的这段文字,充满诗意与哲思,比如舟行江上部分,伍子胥看着月涌江流,想着自己的血海深仇,同时又被摇橹渔夫所展现出来的“清淡的云水之乡”深深吸引。这样的文本,一方面是宜于鉴赏,另一方面则是难以鉴赏,尤其对高中生来说,除了“情境交融”,似乎就无从发挥了。试题设计了一个创新性的主观题:“渔夫拒剑是一段广为流传的历史故事,渔夫是一位义士,明知伍子胥身份而冒死救他渡江,拒剑之后,更为了消除伍子胥的疑虑而自尽。本文将渔夫改写为一个普通渔人,这一改写带来了怎样的文学效果?谈谈你的理解。”这里指出了《伍子胥》的关键问题,即它是一个改编的文本,或者说,是一则“故事新编”。有了之前《理水》的铺垫,《江上》文本怎么读的问题可以解决,顺着怎么读再进一步,就是如何赏,而题干给出了如何赏的一个抓手,即将侠客渔夫改为普通渔夫的“新编”方法,再从这儿抽出具体问题:这样新编带来了怎样的艺术效果?该试题因为题型新,考生没练过,所以觉得难;但参考答案公布后,不少人觉得:原来这道题挺容易,无非是回答一下人物形象特点、作品的主题和风格这些我们都知道的知识点。是的,正如前文所述,知识点不是用来背诵套路的,是为阅读服务的。该题公布的参考答案为[1]58:
①把渔夫改为无意施恩的普通人,更显出平凡人“恩惠”的博大;②借渔夫来书写一个散淡处世的境界,与伍子胥的世界构成对比;③放弃描述惊险的外部冲突,转向探究人物的内心冲突;④使故事的传奇色彩有所减弱,而现实寓意则有所增强。
这个答案就是扣住人物的改编来进入文学赏析层面的:改编之后,渔夫本人是什么样的艺术形象?他对伍子胥这个形象有何映照?作品的风格因此有何改变?作品的主题因此有何改变?
笔者之所以认为《江上》一题是文学阅读如何赏的新动向,还在于2023年试题的印证。2023年全国Ⅰ卷文学类文本阅读选自当代作家陈村的小说《给儿子》,开头一段写道:“你总会长大的,儿子,你总会进入大学,把童年撇得远远的。你会和时髦青年一样,热衷于旅游。等到暑假,你的第一个暑假,儿子,你就去买票。”然后作者开始想象,大学生儿子将会如何坐火车、坐船、徒步,前往一个叫板桥的村子,在那里住着,跟村民聊天,跟村民一起下田干活。这篇作品有意思的地方在于,读者读了开头,以为这是关于未来的想象,但越往下读越会意识到,文章写得其实都是父亲在回忆自己的知青生活。这是较为普遍的阅读体验,试题设计如何赏就是从这里入手的。大题是这样的:“读书小组要为此文写一则文学短评。经讨论,甲组提出一组关键词:未来·回忆·成长;乙组提出一个关键词:河流。请任选一个小组加入,围绕关键词写出你的短评思路。”设问直接要求考生进行主动鉴赏,作答指向是围绕关键词写出文学短评思路。熟悉高考语文的人们对此题大概有似曾相识之感。2021年初的八省联考中,有一卷的文学阅读试题材料是复合文本:文本一为学者金克木的小说《国文教员》,曾收入名为《化尘残影》的随笔集;文本二是金克木对《化尘残影》的自评节选,涉及金克木对《世说新语》这类中国小说传统的看法和议论。“大题”要求结合两则文本作答:“如欲以‘一则新世说’为题写一则《国文教员》的小评论,请结合文本,列出评论要点。”八省联考后,针对该题,网络流传的答案多出自培训机构,五花八门而不得要领,最多的是围绕国文教员人物形象来说的,也就是说,要求对一篇写人的文章进行评论鉴赏,“套路宝典”只会将其转换成形象分析套路,诸如“性格鲜明”“言语生动”“思想先进”等等,而全然不顾题干的说明与引导,不明白在给定情境下“如何赏”。有了八省联考的前例,这次写《给儿子》的文学短评思路进一步释放文学教学应教会学生文学阅读方法的信号——要教“怎么读”,还要教“如何赏”。
文学鉴赏是一项丰富复杂的审美活动,通常要建立在对文本深入研读的基础上,对时间极为有限的高考考试而言,无疑是难度极大的。高考的做法是给出辅助,或帮考生找出支点,或为考生提供撬板,这称不上是完全的主动鉴赏;但也已经改变了原有的被动鉴赏形式,在通往主动鉴赏的路上迈进了一步,为中学语文的文学教学提供了参考。所以,可以通过分析高考语文全国卷试题中具有辅助性意义的支点或撬板,进而探讨具体的、可操作的“如何赏”路径。
《江上》题的做法是通过给出“改编”这个典型的文学情境,引导学生思考改编前后的变化,以及变化带来的效果,由此进行鉴赏分析;《给儿子》题的做法是结合教材给出的学习指导,提供关键词,指点出鉴赏方向。
高中《语文》必修上册中安排了两个文学单元,后面接有学写文学短评的学习任务,在任务说明中为学生提供了切实可行的指导,如抓住感触最深的地方展开评论,善于聚焦、抓住小切口等[7]。根据高考《给儿子》一题的题干表述分析,试题的设计直接呼应了教材中学写文学短评这一任务。题干中给出了甲、乙两组不同的关键词,指向不同的写作思路,同时也正合于教材中的指导。甲组关键词是“未来·回忆·成长”,其中“未来”和“回忆”抓住的就是阅读《给儿子》一文时感触最深的地方,父亲讲述的,到底是儿子未来的一次旅行,还是自己知青岁月的回忆?抓住这一对关键词,自然就会指向进一步思考的方向:作者为何要这样写?答案可能不是唯一的,但“成长”这个关键词所提示的至少是最容易捉摸到的,也就是文章的主旨所在。通过将“未来”和“回忆”合二为一,表达关于“成长”的思考。这样就构成了一个完整而清晰的评论思路。乙组的关键词是“河流”,这一设计直接化用了教材的指导说明:“也要注意选择小的切入口,可以关注一些细节。茹志鹃《百合花》中‘撒满白色百合花’的被子,小通讯员衣服上被撕开的口子等细节反复出现,就可以将它们作为切入口。”[7]提示考生抓住“河流”这个反复出现的细节,由此构建评论思路,寻找“河流”在文本中的重要作用,以及它所承载的文学意味。这道题同2022年的《江上》题一样,都是开放性的,给出的参考答案均为“示例”,考生可以按照自己的理解作答,只要合乎题干要求即可。本来,文学鉴赏的特点就是个性化、多元化,学生只要掌握了“如何赏”的基本方法,就可以尽情发挥自己的才华。由此也可感觉到,高考试题越来越“活”了,语文教学、文学教育,也要在文学作品的阅读和鉴赏方面做更灵活更深入的探索。
3 回到教学:课标、教材、考试三者联动
今天的文学教育,有着非常丰富的资源。但囿于各种条件,大多数学生能够接触到的依然是学校里基于课标和教材的文学教育——其实这个资源才是根本性的资源。那么对于一线教学而言,就还是要从这里着眼理解,从这里入手实施教学,从这里开发出更多教学资源。上述“怎么读”“如何赏”所涉及的问题,其实都可以在课标和教材中找到相应的设计。
课标中,与“审美鉴赏与创造”核心素养密切相关的学习任务群至少有“文学阅读与写作”“整本书阅读与研讨”“中国革命传统作品研习”“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研习”“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专题研讨”“外国作家作品研习”等。学习任务群的设置,可以扩展教学广度,但这个广度不是摊大饼一样蔓延,那样在教学实践中恐怕事倍功半。我们应该意识到,课程群的安排恰恰基于一种整体性架构,课程群之间是可以交叉、整合的。譬如上文所论现代经典作家作品的研讨,可以在“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研习”“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专题研讨”课程群里实施,同时,还可以呼应“整本书阅读与研讨”,像鲁迅的小说,就可以更好地展开,教师引导学生的阅读,就会有的放矢从而形成真任务。
教材中,文学阅读分布在多个文学单元,整本书阅读设计和单元学习任务中,这种设计更注重对文本的深入探究,往往会给出更具路径意义的阅读引导。譬如上文提及的学写文学短评,就是对文学单元的进阶式学习,资源性文本既有古代诗文,也有现代小说、散文、诗歌,乃至戏剧,这样打破文本之限与文体文类的壁垒,将多元文本集合在文学短评的写作任务之下,教师指导学生完成这样的任务,就不再只是教会学生记诵一些知识点,而是培育他们的审美鉴赏与创造素养。
考试测评,包括高考,不是要在课标和教材之外另起炉灶,而是要同课标和教材形成互动关系,三者联动,让文学阅读、文学教育更具活跃性、延展性、生长性。总之,紧抓课标,立足教材、吃透教材、用活教材,研判高考试卷,注意研究三者延长线的交汇,才能更加有效地盘活语文学科的文学教育资源,提升学生的文学阅读及赏析质量,培养激发审美鉴赏能力,也使中学的文学教育教学更加勃发生机。
参考文献: